Friday 19 July 2013

羅志華的「一人戰爭」

羅志華的「一人戰爭」
葉輝

那是二OO八年二月十九日,星期二,好一些朋友都打電話給羅志華,可是只聽到留言服務的機械女聲,說「你已被接駁到……」都打了若干次,都聽了若干次女聲錄音,才肯相信,誰都沒法再聽到羅志華的聲音了……

被沉重的書壓了半生

然後,一連幾天不斷收到電話和電郵,都說聽聞這個戇直的書店負責人被書壓死,都想證實他的死訊,只有熟悉的朋友到了最後一刻才明白,一箱箱沉重的書在此人身上已經壓了二十多年,壓了足足半生,他無論有多樂天,有多少天真的夢想,也不免會疲累,如此這般告別「過於喧囂的孤獨」,也許未嘗不是一個悲劇人物的徹底解脫。

認識羅志華,是由於他主持的青文書屋和出版社,很多年來,他是書店的店東,也是唯一的店員、跑腿兼苦力,他是出版社的出版人,也是唯一的排版員、跑腿兼苦力;正如馬國明所言,一個人搬50箱書到書展,然後,也是一個人,搬45箱書回書店;他還開了一家一人製作公司,租了一部影印機,承印了八期《詩潮》,創辦《青文評論》(出版了四期),一人排版,一人印刷,一人釘裝,一人搬運,其後影印機因斷供而被回收了;在我看來,那是一場很不公平、也很不聰明,但非常了不起的「一人戰爭」。

都說這個人是樂觀的理想主義者,但跟他相熟的朋友都知道,他同時也是一頭不懂得面對現實的鴕鳥;也斯說得對:我們何嘗懂得面對現實?是的,我們也未必懂得,但我們總會在明知不可為的時候知難而退。很多朋友都勸告過他不要再苦戰下去了,或者向他建議一些解決「書債」的辦法,可是跟他相熟的朋友都知道,他聽了,說了,就當作已經做了——這個人的悲劇也許在於他的矛盾性格,對殘酷的世界過於樂觀,理想常常變成逃避現實的沙堆。

青文書屋終於結業了,之後,我跟他見了兩次面,都跟書有關,他答應出版、收了訂金的書,總要想辦法交代,交代了一半,他又侃侃而談未來的出版社計劃了。最後一次接到他的電話,是去年文學雙年獎頒獎當日,他說身體不適所以不去領出版社的獎項了,叫我找人代領。通話過程有好幾次數秒的靜默,我知道只要多開解他幾句,他多半會去的。我猜他害怕也許得不到朋友的諒解吧,但如今諒不諒解都不再重要了。

他不是白說,他準備好了

幾天前,他的家人在電話中告訴我:他其實已經租了地方,也裝好了電腦和排版機。我想轉告所有認識他的人:他不是白說的,儘管他的脊、腰和腕早被書壓得永久創傷,他其實從沒放棄,甘願讓有生之年繼續背負沉重的書,繼續他的「一人戰爭」。

我所知道的羅志華,其實並不是住在「紙房子」裏的人——那是阿根廷作家多明格茲(Carlos Maria Dominguez)的一本小說,叫做《紙房子》(the house of paper),有一名西班牙語文學女教授購得艾米麗.狄瑾蓀(Emily Dickenson)的絕版詩集,邊走邊讀,被車撞死了;有一名書癡在沙洲上用一本接一本的硬皮書築起一座紙房子,將自己囚禁其中……

羅志華半生與夢為伴,最後葬身書堆,但書只是他的事業,他的故事一點也不浪漫奇情,儘管書中一些沉思片段彷彿就是他半生的寫照:「許多時候,我問我自己,為什麼要保存這些在遙遠未來才可能對我有些許幫助的書?為什麼要保留這些和時下流行題材脫節的書?還有那些多年來只讀過一次,就不曾再閱讀,也可能永遠都不會再翻閱的書……」

「許多時候,要從一本書中解脫,遠比獲得一本書還要難。人和書被一種需要和遺忘的協商相互依附,書好像我們生命中永不復返的某一片刻的見證人……」

如果要選一本小說來述說羅志華的一生,我想,已故捷克作家赫拉巴爾(Bohumil Hrabal)的《過於喧囂的孤獨》(Too Loud a Solitude),庶幾近矣——對不起,這故事很殘酷,一如羅志華的一生;書中主角只活了35年,比羅志華少活了10年:他是一個廢紙回收站的工人,孑然一身,沒有妻兒,沒有朋友,終日躲在骯髒而潮濕、充滿霉爛氣味的地下室工場,操作壓紙機,將廢紙和舊書壓扁。

只認按鈕不認人的機器

這個廢紙工人從來沒有埋怨命運,倒將苦差當作他的「一人戀愛」,將地下室當作「天堂」。他從廢紙堆中撿到不少教他一生受用不盡的舊書,他的身上沾滿了文字,儼然成了一本百科全書。他最後被解僱了,失去了生命中唯一的價值,便抱着書本跳進壓紙機,按了開關,將自己和書本一起壓扁,厭成模子的式樣,他就是書,書就是他,人與書的剩餘價值就是變成廢紙,兩者彷彿命運共同體,一起葬身於一部只認按鈕不認人的無情機器。

對不起,故事也許過於殘暴而感傷,教人欲哭無淚,教人感到不安,但那片「過於喧囂的孤獨」卻是千真萬確的——喧囂的是機器一樣的世界,孤獨的是廢紙一樣的人和書。

羅志華為很多人出版書本(公平一點,必須說明:也有不少人幫過他:有人為他義編義寫,也有人自費出書,交他製作發行而沒有結帳),也該有一本書,紀念這位以書為畢生事業的出版人。袁兆昌為他開了一個網頁,收集了網上悼念他的文章(數量也真不少),還要給他編一本紀念小冊子,這就很好,我建議,小冊子照做,書稍後也照出,出版費用可想辦法,在這喧囂而孤獨的世界裏,那只是我們能為羅志華所做的一件小事。

(原刊二OO八年二月廿四日《明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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