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aturday 27 July 2013

「二樓書店」輾轉二十年

「二樓書店」輾轉二十年
唐錚

三月初的香港,位於繁華街道的三聯書店,正在開着一個追思會。被憑弔的人,生前窮困潦倒,賴以謀生的小店鋪由於負債纍纍被勒令清盤;這個人,生前從未出版過隻字片語。但是,還是這個人,死後被譽為香港的「文化推手」,在他去世後一個月,仍然有許多文人,對着他的照片,一遍遍懷念,一遍遍回憶。

二OO八年二月十九日,香港本地報紙的港聞版刊出一則新聞:除夕夜前,某偏僻貨倉「貨物」倒塌,壓死「從事貨運代理的小商人」,事發十四天后,才發現早已腐敗的遺體。更確切的情況是:貨倉裏迎面倒塌的,是整整二十箱書。被書埋葬的,是青文書屋的主人羅志華。這個愛書如癡的人,讓書本變成了他的墓室。
追思會上,一位嘉賓的一句話,讓在場的人們陷入了沉思──在這個時代裏,被閱讀的書,和閱讀書的人,究竟是誰在為誰堅守?

青文書屋

一九八一年,第六屆青年文學獎籌委會主席張楚勇和十幾名青年文學獎獲得者聚在一起,拿出身上所有的錢,合股租下灣仔一家寫字樓的二樓商鋪,開了這家名叫「青文」的小書店。那間書店真是可怕,就連最明亮的正午,樓道裏也都昏黑一片。書店裏四壁全是書,一直堆砌到天花板邊上,只餘一條逼仄的過道,過道上隔三岔五地站着幾個人,動也不動地低頭專心看書──這樣的看書人,香港人把他們叫做「打書釘」。

書店開張前,第五屆文學獎籌委會主席陳慶源寫下了這段豪情壯語──「我們有一個宏願,要建築一座堅固的大橋。橋的這端是中華民族的文化傳統;橋的另一端是通向人類終極的理想。我們堅信,文學能導人思索、發人深省,更能開拓人類的創造力,改變不合理的現實,建立理想的世界。」

青文的一干創始人辦徵文,搞講座,舉行文學生活營,組織出版文集,在大學和中學裏搞大型書展。網羅香港的傑出作家當評判,到台灣找到雕刻家朱銘為書屋雕出李白醉酒的獎盃,更跑去北京拜會朱光潛、沈從文、艾青等文化大師,把訪談內容刊成單行本。當時,文史哲書籍非常好賣。青文書屋挑書的本領又確實獨具隻眼。「走向未來」叢書與「文化:中國與世界」叢書,和內地幾乎同步開賣,售價是人民幣標價的十倍,卻依然幾次斷貨。歷屆青年文學獎的手制單行本文集一再擴印,最高時再版一萬冊,不出一年便輕鬆售空。

接手青文

一九八八年,青文的創始股東們決定把股份全數轉賣,羅志華以高出兩成還多的出價,贏得了書屋。

羅志華接手後,青文開展了訂書的業務。往來其間的熟客如果聽說最近有什麼好書,可以直接向青文訂貨。客人下訂單的大多是一些冷僻難銷而又價格不菲的書籍,除了青文,恐怕在香港再找不到一間書店願意這樣不惜成本地四處尋找。

有人說,羅志華接手後的青文舉辦文化活動少了,各項服務業務卻多了。或者說,青文的理想化色彩少了,卻成了一家更純粹的書店。確實,儘管二十年來一直在和書打交道,但羅志華從來不以文化人自居,他不發表文章,更沒有著書立說,只是默默地做着一間小書店的經營者。

十六歲那年,一直認真努力學習的羅志華突然決定輟學,「本來以他的分數,是應該可以念香港大學的」。羅志華的理由很簡單──念到歷史書時,香港的殖民地地位讓人不開心,華人覺得在香港沒什麼發展空間。而望向現實社會,也會發現讀書人身價不值幾文,生活日新月異的,都是生意人。輟學後,羅志華去三聯書店當店員。

舊同事們對青文的未來並不看好。當時,青文月收入在七八千元左右,除去租金水電後所剩無幾。青文的核心競爭力,主要是一些別無買處的好書和青年文學獎獲獎作品的單行本。前者主要是從內地進貨,後者則是香港的本土力量。羅志華接手還不足一年,內地的人文社科類叢書數量突然大減,進貨管道也出了問題。而最早致力於青年文學獎的那批人陸續離去,青年文學獎在高校裏的影響力漸漸淡了下來,單行本再也沒那麼好賣了。

羅志華的方法很簡單,青文取得了出版社的牌照,一邊用以擴大書屋的影響力,另一邊又把在裝幀、校對、出版等環節取得的收入全都貼補進書屋的日常經營。由一個小老闆進化為獨立出版人,羅志華的舉動在當時的香港極為鮮見。

香港出版社是純粹商業機構,暢銷書作者炙手可熱,但一些冷門的書刊哪怕是苦心經年寫出,也很難有出版社答應為其出版。在羅志華一人編輯、一人排版、一人印刷、一人訂裝、一人搬運的「一人主義」之下,陳雲、陳冠中、丘世文、羅貴祥這些今天依然活躍於香港文化界的作家出版了他們人生中的第一部作品。

一人戰爭

儘管內地和香港有着迥然不同的發展環境,但兩地在閱讀市場上卻有着相同的脈絡──文學類書刊在上世紀八十年代迅速興旺,又從九十年代起迅速衰落。旅遊圖書、八卦雜誌總是高居暢銷榜的前幾位,讀者依然,口味卻變了。對此,作家馬家輝用一句不失詩意的話來概括──每一代人,都會有一種文化形式去承載他們的理想。而上世紀八十年代的那一代,選擇文學。

在別家「二樓書店」已經騰出大半空間用來銷售DVD 的時候,文學書始終在青文堅韌地唱着主角。書屋自行出版的書從初期的四五種增加到三四十種,書店裏又無法再騰出空間,羅志華便索性將新出版的書層層疊疊地堆在書架前,經常有讀者因為書籍雜亂頗有微辭。

羅志華沒日沒夜,只是埋頭在收銀機後面,穿簡陋的T恤,戴厚厚的鏡片,連吃盒飯都不出來,忙着編書、校對。客人來了,愛理不理;書亂了,也愛理不理。朋友勸羅志華好好經營,要不就乾脆轉型。他卻說,懂書的人,亂也自然會來。
不過,客人卻越來越少了。幾年來,處於昏暗樓層的青文書屋不知換過了多少只燈泡,但出現在羅志華面前的顧客卻總是那些面容,無非是年復一年,多了皺紋,少了頭髮。

有時,羅志華也會向熟客抱怨生活的不便──沒錢交租、繳不出話費被強停手機、要到偏僻的公共浴室洗澡、找到一家便宜飯店,一份盒飯只賣十元,但要走很遠……

一九九一年起設立的香港雙年獎是支撐青文的一大動力。它由香港公共圖書館創辦,目的就是為鼓勵香港本地作家寫作,獎項分新詩、散文、小說、文學評論和兒童少年文學五個類別,每個類別各設雙年獎及推薦獎一名。在已評出的九屆雙年獎中,青文出版的書拿到了十二個獎項。

但青文,仍然像朵微弱的小火苗,能夠跳動多久,誰又能說得清呢?

香港作家葉輝記得,羅志華非常欣賞台灣誠品書店出版《誠品閱讀》免費供讀者索取的方式,他估量香港的大書店絕不會做這種賠本買賣,便獨自以最低廉的成本出版了《詩潮》和《青文評論叢書》。「如果說在零售上他無法跟大書店競爭,起碼在出版上,他做了一件連大集團也做不到的事。」葉輝說,「 在我看來,那是一場很不公平、也很不聰明,但非常了不起的『一人戰爭』。」

壯志難酬

最終,馬家輝成了青文書屋的最後一個客人。下午,馬家輝接到了羅志華的電話:「你還約好一套《錢鍾書全集》在我這裏,快點來取,明天就要關門啦。」傍晚六點,馬家輝準時出現在青文書屋,羅志華正在打包書籍,連眼皮都沒抬一下。

「為什麼不來個清倉大拍賣?」馬家輝問。這是多家「二樓書店」關張前的最後一課,反正已經資不抵債,存下的圖書如果不減價清倉,也只好當作廢紙賣掉。「賣你個死人頭。」羅志華毫不客氣,「我把書全部搬去貨倉,等有機會重新開店時,再來賣過。」

拎着兩大包書,馬家輝有些黯然地走下樓梯。羅志華正忙着用螺絲刀卸下招牌,小心地抬到店裏仔細抹乾淨。二十五年後,青文終於在二OO六年夏天為自己畫上了一個句號。

二OO七年十一月十六日,在青文書屋已經關張十五個月之後,由青文出版的《飛天棺材》和《滴水觀音》,獲得了第九屆香港雙年獎新詩組和小說組的兩項大獎,無意中成了青文書屋最後的紀念。

整個二OO七年,羅志華都沒有出席什麼公開場合,只是不斷在電話裏對朋友們講述他的「複興計畫」──總有一天,青文會重新開張的。話筒對面,無人相信。就像他寶貝似的收藏的那幾十箱書,搬到大角咀工業區工廠大廈一個約十平方米的狹小貨倉,他把那裏叫做「青文出版社的陳列室」,只是沒有人光顧過。

冷冷清清之中,噩耗傳來。很多朋友開始懷念,悔恨沒有在之前多幫羅志華一點。葉輝曾在青文最窘迫的時候放棄自己的所有版稅,還倒貼錢幫羅志華印書。青文結業時,一番苦心變成白忙,「不過,我付出的無非是錢,羅生付出的卻是命。」
在所有的悼念之中,也許鳳凰衛視主持人梁文道的一句話更能說出眾人心──我們很容易就會感到,羅志華的死其實是一個象徵,象徵我們的過去;如果不幸的話,甚至象徵我們的未來……

過於喧囂的孤獨

二OO八年五月四日,港島上環舉辦了一個並不普通的拍賣會。會場上,迴圈播出着一部十五分鐘的木偶動畫片《Too Loud a Solitude》(《過於喧囂的孤獨》)。主人公是一個廢紙回收站的工人,孑然一身,沒有妻兒朋友,終日在骯髒而潮濕的工廠裏將廢紙和舊書壓扁回收。他從廢紙堆中撿到不少令他一生受用不盡的舊書。最後,他被解雇了,失去了生命中唯一的價值,便抱着最愛的幾本書跳進壓紙機,按動開關,將自己和書本一起在機器中壓碎。

這場拍賣會,全為了實現羅志華的遺願。羅志華去世後,姐姐羅清華在他的遺物中發現一張四千七百一十六元租金的發票,才得知他已租下了石硤尾賽馬會創意藝術中心一個七十多平方米的單位,又買了四台新電腦,準備再開青文。得知消息,青文的舊書友們無不驚詫:羅志華的「復興計畫」居然不是白說的。

葉輝、游靜、岑朗天、陳智德、鄧小樺、陳志華、袁兆昌……一干香港文化人迅速搭建起「青文臨時小組」,舉辦拍賣籌款活動。拍賣會上,幾米送來了親筆簽名的書畫原稿,羅志華是最早把幾米畫作引到香港的書商之一;詞作家林夕送來了他珍藏的畫作,在能夠精當地選詞造句之前,林夕一直是青文書屋的常客;葉輝送來了收藏多年的一套書,廿一本「文化視野叢書」和十三本「青文評論叢書」,記載了青文書屋的羅志華時代……在所有拍賣品當中,最讓眾人動容的,還是那部動畫短片,劇情宛如羅志華單調而豐富的一生。這部動畫片,剛剛在美國藝術
家Genevieve Anderson 手中殺青。在聽說羅志華的事情後,她立刻把拷貝捐出,說:「當我向別人轉述羅志華的故事時,所有聽過的人無不為之感動。」

整場拍賣會共籌集了七萬多元錢。按照石硤尾賽馬會創意藝術中心每月六千元的租金計算,足夠維持一年。

五月八日,葉輝、游靜等幾個朋友到石硤尾實地勘察。地方雖偏僻,卻由政府投資建立起了一座堂皇的寫字樓,專做扶持文化事業之用。樓盤周邊,有簡陋卻實惠的茶餐廳、星羅棋佈的學校、劇院、大排檔,儼然十幾年前「二樓書店」旺盛之時的旺角。

那間由羅志華訂下的鋪位裏,四壁空空。房間正中堆放着十幾箱藏書,這些書,從青文書屋挪到大角咀倉庫,又從倉庫挪來這裏。再過兩個月,它們就要被重新擺上貨架。青文又要開張了。


(原刊《讀庫》雜誌)
(來源:http://blog.sina.com.cn/s/blog_53ac6b9e0100cjhw.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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