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unday 28 August 2011

擺花街上舊書香

擺花街上舊書香
胡文輝

香港神州圖書公司的歐陽先生,前些時候來廣州,就說:神州搬家了。從士丹利街,搬到鄰近的擺花街。

最早知道神州,大約是因為陳子善先生的一篇《在「神州」覓舊書》吧。但他未說明準確地址,我第一次訪港,遍尋不獲。神州的門面毫不起眼,第二次按圖索驥,也好不容易才找到,結果大有斬獲,不虛一行。此後三番五次,遊港只為買書,買書必到神州,跟歐陽先生也愈漸熟悉。再後來,神州上網,內地的孔夫子、緣為書來舊書網都有其虛擬攤位,我在網上訂書不斷,為了給我節省郵費,歐陽先生總是趁來廣州時大包小包地親自扛給我。除此之外,他還代我義務訂書,像台灣藝文印書館的絕版書多種、港版《陳君葆日記》七大冊,既厚且重,都為我無償搬運。至於幫我複印資料,如汪精衛後人新刊的《雙照樓詩詞稿》補遺部分(此書在孔夫子舊書網競拍至千元以上,力不能逮),當然也屬賣書之外的功夫了。在我而言,歐陽先生,也就是金耀基《劍橋一書賈》裏的那個台維先生,就是海蓮•漢芙《查令十字街84號》裏的那個弗蘭克•德爾先生。

歐陽先生一到廣州,我們每每一餐便飯,一杯咖啡,聽他談香港舊書業的掌故:曾出版金雄白名作《汪政權的開場與收場》之類文史筆記的吳興記書報社,已是盛景難再;神州曾收購一批金庸早年流出的藏書,等到金庸聲光大顯之後,再想向神州購回,卻為歐陽先生婉拒;上世紀六七十年代台灣散出大量以箱計價的文史出版物,石景宜當時趁低吸納,再轉贈內地圖書館,遂成贈書名流……歐陽先生有一肚皮的舊書業滄桑史,我曾送他一冊彙集民國文人買書記的《蠹魚篇》新版,很希望他也能為香江書史留下多少雪泥鴻爪,可惜香港地揾食艱難,他難得有寫作的餘閒。

香港是常人的購物天堂,卻是我的購書天堂。對於淘舊書,除了過不去的台北,我覺得香港簡直可以跟北京、上海鼎足而三。香港固然缺乏京、滬那樣的善本珍槧,但在幾代人海內外隔絕的特殊情境下,港台累積起無數我們未曾聞見的歷史文獻,也翻印了巨量民國版及大陸版的學術資料(我覺得應為香港的翻版書編一部目錄,那也是當代文化史上的特殊一頁啊),版本價值雖低,學術價值卻高,這正是香港舊書業的優勢所在。香港的舊書店當然不僅神州一家,新亞書店(旺角)時有廉價秘笈,但來得快去得更快,大陸客難得趕上,青年出版社(北角)曇花一現,南京圖書中心(佐敦)無以為繼,論品種的豐富,梳理的系統,都遠不能跟神州相比。歐陽先生是有心人,也是明眼人,在神州自然也難有揀漏的機會,但若只是搜集實用性的學術書刊,則如入寶山,必定不會空手而回。

神州是1966年開張的。當其時,正是大陸在政治上風暴乍起、在文化上橫掃一切的時候,而那卻是香港舊書業的盛世,是神州書店的黃金時代。「神州」的命名,自有其守護文化神州的寄意。四十年間,人事代謝,道術遷變,香港已非昔日的香港,而神州依舊是昔日的神州……香港是個可以打通中西、混一雅俗、相容新舊的地方,有那麼殖民地的歐風美雨,但也有那麼中國的舊時月色;有文憑主義、唯洋是尚的大學,但也有繼承古典名士風範的全才饒宗頤;有過於八卦的狗仔隊,但也有過於風雅的董橋。什麼都有的香港,同樣也容得下閣樓上一方書的神州。在商業上,神州不過是小小的事業;可在文化上,卻成就了長長的歷史。

這次趁香港書展的機會,掃了一遍剛剛收拾好的神州新店。新店所在地點,叫擺花街。這可是一條有故事的街啊。

前一陣翻看曹民偉的《有咁耐風流——香港百年情色史》(一本「悼念香江風月文化的消亡」的奇書),才留意到,擺花街曾是專門為鬼佬服務的紅燈區:「據說洋人召妓要買花來博取妓女青睞,當時熱鬧的花市就催生了擺花街……」就此事向歐陽先生求證,他笑說:曹民偉是老朋友了,那本《百年情色史》的不少資料,就是從神州搜集的。並且還提供了擺花街得名的異說:那條街的洋娼大凡正常開張接客,就在門前擺花一束,以作標誌,日久相沿成習,遂名「擺花」云云。

不論如何,「擺花」早已成了香江傳說。窄窄的擺花街上,花香已遠,僅餘書香,青樓已無花月痕,書中似有顏如玉,我們惟有在故紙堆中尋找豔遇了。

(轉貼自天涯社區二OO五年九月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