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onday 9 January 2023

馮睎乾:流水空山見一枝──憶梅馨書舍

想認識朋友,有人會去酒吧,有人會用交友App,但鄭廣文先生則選擇開一間書店。

日前在《獨立媒體》看見梅馨書舍老闆鄭廣文的訪問(注1),知道梅馨將於二月底結業,十七八年前鋪滿塵埃的回憶,隨即湧上心頭。

2005年我還是「文藝青年」,不,準確一點說,是「古典文藝青年」,因為我最喜歡的始終是古典文學。在香港,給文青消費的店很多,但能夠召喚「古典文青」朝聖的舊書店──所謂舊書店,不是指舊的書店,而是指賣舊書的店──就像蓬萊、瀛州一樣難尋。對當年的我來說,老字號的新亞、神州和新開張的梅馨,簡直像三座仙山。

三間書店的店長,以梅馨鄭先生最健談。書店新開,客人不多,會買書的就更少,所以他很快認得我。《獨媒》訪問中鄭先生談到的個人背景,我當年都聽過了。印象最深的是他告訴我:「我開書店不是為了賺錢,只想認識朋友。」豪氣得像武俠小說跑出來的人物,也開拓了我對人生的想像。

每次我跟友人楊生上去,鄭先生都熱情地和我們打招呼,記得他有一回的開場白是:「你兩兄弟又嚟嗱。」有時他興致高昂,可以侃侃而談一兩小時。談什麼當然大部份忘了,我最記得他極力推薦阿城,說:「你一看阿城寫的東西,就知道他是絕頂聰明的人。」

我其實很少跟陌生人傾談,但不知何解,那時卻能跟鄭先生一聊就一兩個鐘頭。面談不夠喉,回家還在梅馨的網上論壇孜孜塗鴉吹水,網名我還記得,懶巴閉叫「伯昏無人」。驀然回首,才發現自己當年是多麼清閒。

聊了幾次天,他大概摸清我的口味,有時候收到一些舊書,猜我喜歡,還特地留給我。我最近執拾家中的書,找到久違的兩冊王先謙《虛受堂文集》,正是鄭先生十七八年前為我留下的「店長之選」。想不到隔了一兩個禮拜,就聽到梅馨結業的消息,不禁傷感。

最遺憾的是,除了它開業之初,我有好長一段時間沒有再去梅馨──事實上,我就連新亞、神州也幾乎不再去了。除了是搬家和工作關係,更主要的原因是:家中藏書已經太多,逛書店又忍不了手,唯有斬腳趾避沙蟲。

網媒訪談中,提及鄭先生留意到年青人對梅馨專售的文史、詩詞類書不太感興趣,記者問他會否覺得可惜,鄭先生笑着搖頭:「這幾年社會變化那麼大,對吧?年青人有年青人的需要,他們覺得社科類的書可解答他心中問題,我覺得可以理解。年青人當然有道理的。如果他們不關心(社會),全部走去鑽研歷史、古代詩詞,反而未必是好事。」

聽了鄭先生這番話,我很想告訴他:老實說,如果沒有古典文學,只能每天看垃圾「新聞」,恐怕我早就寫不下去。研究古典文學跟關心社會,並無矛盾,就算近年我天天寫時事,也沒廢讀古詩文書。我反覺得,年青人越關心社會,就越需要古典文學──後者是用來「洗眼」的,令你記得頭上還有星光,眼中不止溝渠。

又想起一件往事:我知道鄭先生懂舊詩,有次到梅馨時,膽粗粗送了一冊我寫的舊詩給他。儘管只是自己打印的幾頁紙,但送詩給不太相熟的人,那還是第一次。我寫詩不求發表,純為興趣,像梅花,有沒有人看也會開,但有識者欣賞,當然更好。梅馨亦然,有顧客總比沒顧客好,可惜只剩下個多月光景了。

感謝鄭先生和方先生(另一老闆)的努力和堅持,在旺角石屎森林中默默栽梅,留下了十八年的暗香疏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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告別18年專賣古書的梅馨書舍 老闆:理解年青人關心社會,不再鑽研古代詩詞

https://bit.ly/3Gqelju

梅馨書舍:旺角西洋菜南街66號6樓

(結業清貨,低至二折)

《馮睎乾十三維度》臉書專頁2023年1月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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