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riday 19 July 2013

憶羅志華

憶羅志華
陳雲

去年歲末,仍有利潤的博益出版集團被母公司南華早報勒令結業,作者簽訂的終身書約了無下落,存書則遭下令銷毀,永歿人世。另一邊,年二十八(二月四日),青文書屋出版社的東主羅志華先生卻在狹小貨倉辛勤整理作者存書之際,遭層層書箱壓死,死後十四日(二月十八日)始被鄰居發現。兩相比對,可謂義利立判,榮辱互見焉。

羅志華允文允武,練吳家太極拳,與我算是文人與武俠之交。最後接到羅君電話,是去年九月,我賦閑在家,他說剛從意大利教太極拳謀生回來,說只得到當地朋友接濟食宿,並無工錢,回港後偶爾在親妹家中寄食。親人長貧難顧,他流動電話及電腦上網也註銷了。近年他每次來電,都必先請求鑑諒,寬限他清付兩本書的版權費;我託他出版的兩本書都有盈利,可惜他已動用了所有現金應付書店租金和雜費了。兩年前他不時建議我斥資入股救急,我只是勸他伏藏一段時期,度過難關再算。然後,他又盤算如何度過難關,如向香港藝術發展局申請出版計劃資助,取得現金周轉,向石硤尾藝術村承租單位解決租金困擾,我因官職在身,無法相助,只能聆聽與安慰而已。

大資本與小書商

他的出版生意,並非一時斥資救得了的。老實說,即使我這個無心營商的人,也覺得他並非營商材料,只是視文化出版為終身事業,守住書屋,矢志不渝。香港在高地價政策仍未波及閣樓書店、合併聯營之風尚未吹到出版及書籍銷售的良心事業之前,即使不善營商,只要經營有道及略有名聲,文人學士有閑情逸趣,小書店與小出版社不難維持。以前的香港,今日的台灣,小書商都有生路。羅君出版的書難在聯營的連鎖書店上架,售後結賬緩慢,業主加租逼遷,影印機供應商上告錢債法庭索償,書店現金流斷絕,三餐不繼而要遠赴異鄉教拳為生,生涯苦得像民初戰亂時代的文人,但命運卻是寄託在大資本肆虐的香港盛世。

我始終感激羅君。他見我在《信報》文化版開專欄,批判高中的中國文化課程(〈中國文化唔夠班〉系列),舌戰群儒,便有意將正反言論結集出版。我定書名為《天書Impossible—論香港的中國文化教育》,在二OOO年出版。我在《信報》文化版寫的懷舊文章,也是他替我首次結集的,書名《故我猶在—香港山居憶舊》,二OO三年出版。兩本書的銷路應無大礙,只是我的文章稜角分明,以當年的言論氣氛,要找出版社仗義出版,絕非易事。後來羅志華用人手裝釘方式辦《武藝》雜誌,我也將以前寫少林寺武技史的文章投去,充場面。聽他說,《武藝》出了兩期,廣告與銷路都很暢順,不過後來又因武林恩怨而停辦了(羅常以筆名「吳知」在網上武林論壇與人辯難)。若他向主流靠攏,稍作妥協,略事鑽營,不論是文壇或武林,應可寄生一時。

手作出版,孤絕之志

羅君以手作影印方式,仿效當年的《詩潮》,靠店內僅餘的手提電腦與影印機,出《青文評論》,我投稿支持,後來因他體力不支而停刊。他最輝煌的貢獻,是在一九九五至九六年間,主編《文化視野叢書》,出了不少本地學者的社科論著。然而,他說香港現今的大學生受惡劣的教育潮流波及,講求成本效益,放棄藏書習慣,在圖書館看的多,到書店買的少,叢書不能回本。

大概是二OO一年,羅君往河南訪學,知我練過陳家太極拳(陳式老架),回來見了我便興致勃勃,說在陳家溝見人打拳,在黃土上跺腳,塵土飛揚,便說陳式老架要人震腳發勁,皆因當地是黃土軟地。換了在城市的水泥硬地,便會把腳跟震傷。他終於為我解了當年學武之謎。二OO四年在青文書屋取書時見他,驚覺他一身浮腫,容顏莫辨。問是何病,支吾以對,我也不便細問。以羅君的武藝與志氣,若非身患痼疾,營養不足,又要於歲暮苦寒之時,困於蝸居搬動存書,應有武者的警覺,或至少有轉圜反手之力,不會平白遭書箱壓斃。小書商時乖命蹇,在丁亥歲末倒斃書倉而無人援救,過了年夜飯也無親人探詢,應是此地自主文藝出版業者之寫照罷。即願羅君,往生極樂,永離苦海,阿彌陀佛。

(原刊二OO八年二月廿三日《信報》,《Be kind rewind , 羅志華version》同日轉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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